不屈之魂
我寧肯想象,那一定是一個秋雨連綿,秋風蕭瑟的季節,伴隨著李陵屈膝的還有一個在中國文化史上不屈的靈魂:司馬遷。
其實,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,秉公直書,漢武帝的隨口一問想來并沒有希望什么答案,作為史官,他甚至只需一笑了之,然后埋頭寫自己的史書就是,但是,他沒有沉默,在滿朝文武都飛快地審時度勢對李陵展開落井下石的強大攻勢時,他卻毫無心機地說了句皇上并不愛聽的話,而這樣的話,平日里他一定也沒有少說,但這次,揭的卻是頂頭上司的瘡疤,提的恰恰是不開的那一壺!于是,剛剛還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伴駕,現在,冰冷沉重的鐐銬,陰冷潮濕的天牢,恍然是浮生一夢,一切,皆因為禍從口出。
史官世家出身的司馬遷從父親身上秉承了史官的耿直和敏銳,豐富的閱歷讓他能夠從事情的表象快速的辨別實質,并以獨樹一幟的視角挖掘事件的價值,這是史官的看家本領,但是,拿來運用到官場卻未必是件好事,世間的美丑到蓋棺定論時往往和它先前的宣傳是背道而馳的,人們往往不原意在生前就聽到身后的評價,更何況是并不那么順耳的話呢?漢武帝任用李陵本就是一派私心想討美人一笑,現在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,至少也要找個臺階好就坡下驢,偏偏你司馬遷說這個臺階是個英雄,得當功臣供著,那你讓上司抬起的腳放哪里去?只好踩你身上了。荒涼蕭瑟的秋風,嗚嗚咽咽悲嘆著英雄末路,李陵在塞外經受著痛苦的煎熬,他并不知道,因為他,一個作為男人的司馬遷即將死去,一個空前絕后的史學家就要誕生。
跟所有飽讀詩書的文人一樣,司馬遷幾乎一貧如洗,當了許多年的國家公務員,并沒有為他帶來萬貫家私,在生死關頭,他居然救不了自己。在鐵窗前,他有沒有為自己赤貧的經濟狀況而懊悔?沒有,在他心里,不能用金錢自救并不是意味著無能,反而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!他有沒有想過死亡?有,他甚至對死亡充滿向往,死,是一種更好更容易的解脫,李陵沒有死,他用自己的屈膝換來了數百條鮮活的生命。在統治者看來那些關隘的得失似乎無足輕重,但對于那些將士們而言,一戰決定死生,決定的是一家妻兒老小的命運!一個將門之后,就應該橫戈鐵馬戰斗到死,這固然是軍人無上的榮光,可是,數千將士就將跟隨自己尸骨無存,而他們背后,是無數個眼淚汪汪的親人在盼著他們歸來啊!李陵的選擇沒有錯!
司馬遷懂得李陵,司馬遷也懂得百姓,他看得透漢武帝的如意算盤,也對滿朝唯唯諾諾的文武大臣了若指掌,他知道自己為李陵辯護必死無疑,但是,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非說不可。“生,我所欲也;義,亦我所欲也,兩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義者也。”身為大丈夫,就應該仗義執言!言了就不怕后果!自古以來,所有的忠臣,武死戰,文死諫,既然入朝為官就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,如果不能或不敢向皇帝進言,自己進宮干什么?
抬頭再看窗外,風定云清,霧消雨霽,一輪皓月高懸在碧空,司馬遷緊鎖的眉宇漸漸平復,他焦灼痛苦的目光漸復澄明鎮定,超越生死之后,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怎樣的路,他還記得,就在這樣一個云白風清的夜晚,父親臨終的殷殷囑托。他要完成父親的遺愿,將那部還原歷史的書著成,否則,很多事實將無人知曉。
數千年以后,在燈下手捧《史記》品讀,恍然看見一個長髯清瘦的老人,在以悲天憫人的語調緩緩講述著歷史,上自黃帝,下至漢武帝,榮辱得失,忠良佞臣,帝王才子,風流佳人……浩浩蕩蕩的歷史全都傾瀉而出,而司馬遷,就在歷史的枝頭,神色安詳目光純凈地拈花微笑,任人評說。